【人間世】異國歲月

夜色漸漸籠罩四周,整幢老人公寓雖然燈火通明,但四下卻寂靜無聲,每戶人家都關起門來各過各的生活。在這幢日本人經營的老人公寓中,有來自世界各地不同國家的老人住在這裏,然而因著文化、語言以及各種不同背景因素來此落腳,平日互相極少往來,只有在見面時,點頭微笑示意而已。

和純照往例把煮好的湯麵擺到桌上,順手打開電視機,在這間又是廚房又是客廳兼飯廳的小房間裏,一面吃一面欣賞,隨著劇情──因戰亂而導致家庭失散的悲劇──和純不自覺的陷入無限的沈思中……。

和純原本居住在臺灣中部鄉下,任職教育界,生活單純,無憂無慮,雖然早年喪夫,但和純的母親不忍女兒獨自一人攜帶幼子在外生活,擔心她受人欺負,於是把他們母子二人接回家中,反正和純的兄嫂們一直居住在都市裏,和純也樂得回家陪伴二老。

和純的獨子志豪自幼聰明乖巧,功課總是名列前茅,和純也一直盡心盡力的呵護他、培育他,加上有外祖父母的關愛、照料,志豪一路平順的從小學念到大學,很少讓和純為他擔過心。志豪大學畢業,服完預官役後,眼見同學們一個個考取托福,出洋留學去

了,他內心裏有著無限嚮往,雖然他也捨不得離開母親和年邁的外祖父母,遙遠的夢想卻遠比這一切更深深吸引著他的心,終於在他不斷極力爭取下,和純和外祖父母經不起他一再的懇求,只好一把眼淚、一把鼻涕,萬般叮嚀的把志豪送出國,滿其所願。志豪自從踏上美國之後,也總算不負眾望的在二年後拿到了碩士學位,但其間卻來信告知母親及外祖父母:在學校中結識一位女同學,由於彼此同是來自臺灣的留學生,又因隻身在異鄉,二人份外珍惜,經常互相鼓勵,所以在他拿到碩士學位前,二人已共組小家庭,並決定定居美國,而因為客居海外,所以結婚儀式一切從簡。和純對於志豪擅自作的決定和事先未曾告知,雖一度感到失望和難過,不過因為愛子心切,既然是志豪中意的女孩,和純和二老也只有樂見其成並給予深深的祝福。

在志豪拿到博士學位那一年,夫婦倆幾天就來一封信催促和純到美國,並極力鼓勵和純辭去工作,變賣早年志豪的父親唯一遺留下來的一塊田地,移居美國和他們同住,讓他們夫婦倆略盡孝道奉養她,享受含貽弄孫之樂。本來和純並不願意離開二老,但二老卻想盡辦法說服和純到美國與兒子全家團圓,享受天倫之樂。天下父母心,和純一方面為了不想違逆二老的用心,另一方面也想去看看多年不見的兒子以及從未謀面的媳婦和孫女,所以向學校辦理了退休,並在二老的協助下,變賣了土地,除了預留少許的金錢和手飾給二老外,全部的財產悉數匯到兒子在美國的帳戶裏,就這樣飄洋過海來到這個全然陌生的異國領土上。

初到美國時,志豪夫婦倆百般慇懃招待和純,並帶她到處去玩,使和純暗自慶幸自己做了來美的選擇,不過為了不影響兒子、媳婦的工作,和純也盡量在假日才讓他們陪伴到各處看看,平日就在家裏照顧幼小的孫女,和純本想從此一家人可以和和樂樂的過一生;誰料到好景不常,就在孫女上幼稚園的那年,志豪夫婦倆一反常態的時常關在房裏大吵大鬧,後來竟變本加厲的愈吵愈兇,終於有一天夜裏,和純實在忍不住的去問志豪,還沒問出個所以然,站在一旁的媳婦卻厲聲的說了一連串令她做夢也沒想到的話。

「一切還不都是因為你,你知道嗎?在美國到處都要花錢,房子貸款要錢,買保險要錢,養車子要錢,錢!錢!錢!賺幾個錢有多辛苦,你知道嗎?還要養活一個只會花錢,不會賺錢的人,你說說看日子怎麼過呢?」

媳婦平日的溫柔消失無蹤,取而代之是一副尖酸刻薄咄咄逼人的模樣,和純還來不及思考,就已被那一番話重重的擊垮了,而最最令和純心碎的不是媳婦惡劣的態度,卻是自始至終冷漠的坐在一旁,沒有說半句話的兒子,他的沉默似乎證明著自己真正是個吃閒飯的人。是夜,和純哭了一整個晚上,內心裏充滿了哀傷以及對於未來的茫然。

儘管和純再怎麼努力,但終究還是逃不過被安排在老人公寓的命運,在這個陌生的國度裏,人海茫茫,又舉目無親,頓失依靠的和純一度想去死算了,然卻因顧念著遠在臺灣年邁的雙親,始終狠不下心來;所幸,在她感到最無助的時候,認識了一位好心的太太,帶她去皈依學佛,學佛後,和純漸漸明白了人世間父母子女中恩怨、冤親的因果關係,進一步也了解了三界火宅,六道輪迴的可怕以及深深體會了無明業力牽引的可悲,於是心中的痛楚也就漸漸釋然了。算一算自已搬進這個公寓生活,也將近五年了,而這些年自己已學會了這裏的一切生活方式,自己會搭公車到中國城買東西,並且請人代看英文信件,也認識了不少中國朋友,聽聞到一些比自己還要悽慘的遭遇,不過唯一讓和純耿耿於懷的是自己辛苦賺了一輩子的錢,到頭來還要依靠美國「救濟金」度餘年,這是多麼大的諷刺,也是這些年來一直令她感到抬不起頭來的事。

在這一段不算短的時間裏,和純也並不是沒想過要回臺灣去,起初是為了不願讓二老在晚年時,還要承受這種打擊而猶豫不決,後來二老因年邁而相繼過世,更是讓和純肝腸寸斷的感到無家可歸了。

時光飛逝的把沉思中的和純拉回到現實,低頭一看,才發現麵也涼了,華語電視也播完了,和純嘆了一口氣,起身走到窗口,望向窗外,不經意的自言自語:

「唉!志豪啊!志豪!現在你連媽都遺忘了?將來當你年邁的時候,希望你的子女不會如此回報你才好……」

和純為兒子擔憂的搖搖頭。

夜空中,明亮的星星依舊不知愁的遙掛在天際,閃閃發光……。

~ 覺文~